恐怕没有哪个领域比推理小说界的作家新陈代谢更为激烈了。即便获得新人奖、处女作得到认可、被寄予厚望,大多数作家也不过坚持创作一段时间后便从现役作家的行列中销声匿迹。当然,也不乏像长跑运动员般长期活跃在第一线的作家,但要说从过去到现在始终专注于推理小说创作的作家,据我所知也寥寥无几。
若非那些即便出身推理界,也能中途拓宽创作风格,或进军其他类型小说领域,或转行的作家,否则很难成为十年、二十年的资深作家。看看山田风太郎、笹泽左保、水上勉、陈舜臣、结城昌治、三好彻、树下太郎等诸位的业绩便一目了然。正因如此,反而可以说,那些局限于狭隘创作风格的牢笼中、无法实现转型的个性派作家,通常活跃期都很短。
我认为这或许是源于推理小说的特性——与其他一般文学相比,它受到更为严格的制约。正因为其以诡计元素和逻辑性为特色,所以只能像运动员一样期待有限年限的拼搏。
我不禁觉得,推理小说本就是背负着这种宿命的文学。例如被称为本格派的作家作品就是很好的例证,他们的作品大多在初期佳作云集,难道不正是这个原因吗?无论多么天赋异禀,若一味沉迷于诡计和意外性的构思,迟早会感到疲惫而陷入困境。
说起来,我曾听水谷准说过,侦探作家的创作寿命以十年为限,当时难以理解的这句话,如今终于恍然大悟。恐怕水谷准也是基于侦探小说的特殊性,才会如此断言吧。
我从十几岁后半的少年时代便投身侦探小说界,在漫长岁月中与众多作家相识,其中不乏天资聪颖却未能充分发挥才能便半途受挫、如泡沫般消逝之人,其数量多得难以计数。可惜的人才不知不觉便悄然从侦探文坛消失了。
狩久(本名市桥久智)也可谓其中之一。
先生作为侦探作家受到关注的时期,不过是从昭和二十七年到三十七年的短短十年间,发表作品的平台除了《宝石》杂志外,仅限于《侦探俱乐部》《侦探实话》等专业杂志,作品数量也绝非多产。因此,对于现代读者而言,这或许是个陌生的名字,但当他的处女作《冰山》和《落石》(《别册宝石》昭和二十六年十二月号,新人竞作二十五篇集)发表时,曾引起不小的轰动。
所谓的新人竞作二十五篇集,是当时岩谷书店每年征集悬赏小说时,将通过第一次预选的作品整齐排列,以别册形式出版的合集刊物。其他杂志在这个阶段通常不会将作品付梓,这是常识。但岩谷书店或许是出于商业上的收益考量,从昭和二十四年(1949 年)左右起,便将出版这类别册定为惯例,再从其中选出获奖作品与佳作。
圈内的专业作家都清楚这内情,因此对于获奖前、前途未卜的候选作品,仔细阅读的人并不多。然而,《冰山》和《落石》在别册刊登时就已获得相当好评,由此可想而知,先生的作品在当时给我们留下了多么鲜明的印象,堪称异色之作。
我也是在别人的推荐下阅读了这两篇作品,当时确实由衷地感到惊喜——侦探小说界也出现了新感觉派的新锐。在此次竞赛中,以下五篇作品在最终评选中被发表为优秀作品:
《木箱》 爱川纯太郎
《太神乐异妖》 池田紫星
《瘴气》 绪方心太郎
《落石》 狩久
《新纳之棺》 宫原龙雄
在上述先生的两篇预选通过作品中,《落石》入选了优秀作品,如今重新读来,依然觉得这个评价是恰当的。《冰山》讲述的是主人公侦探作家在每月一次的派对上,在众人注视下毒杀妻子和情人的故事,采用日记体的倒叙结构颇具妙趣,但利用冰箱冰块的诡计却平淡无奇,整体难免给人些许平淡之感。与此相反,《落石》的事件开端就离奇古怪、出人意料。
简而言之,故事讲述的是新晋女演员华村杏子为了获得一部需要特殊身体条件的电影女主角之位,故意将右臂伸入铁轨让火车碾断。由此她一跃成为人气明星,却在拍摄结束后从外景地的吊桥上跳下,离奇自杀。
杏子有个名叫叶子的妹妹,妹妹的行为也同样怪异万分——姐姐死后,她在现场附近买了房子,雇了个男人,将姐姐跳下时沾染鲜血的圆筒状岩石运到庭院里。叶子将这块岩石命名为“杏子”,不安稳地置于庭院草坪上,轻轻一碰就摇摇晃晃。如此异常的设定,无疑为后续故事的发展增添了吸引力。
杏子切断右臂时负责治疗的桑木医生,对她的神秘自杀心存疑虑,却又接到叶子焦急的电话,称那块问题庭石倒塌,造成她右脚重伤。桑木立即赶往现场,随后在吊桥附近发现了矢口光学社长因落石坠落的尸体。
这一系列看似偶然叠加的落石事故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因果关系?这正是作者的用意和作品的看点所在——通过订婚的桑木与叶子的对话,最终揭开了意想不到的不在场证明诡计及事件背后隐藏的真相。桑木的疑惑与推理结果,将三起看似独立的落石事故巧妙地串联在了一起。
即便如此,我将先生的创作风格命名为新感觉派并非毫无根据。其构思源于他独特而纯粹的敏锐感知。《冰山》中已可见一斑,而《落石》更充分展现了这一特色,简言之,先生在作品中享受着观念的游戏。这一点在《落石》的人物描写和文体上也有所体现。若说他不擅长刻画人物,先生或许会不满,但登场人物的心理描写过于武断,显得过于简化。例如桑木的推理场景中:
"(前略)何况像杏子小姐这样年轻貌美的女子,怎会愿意将自己摔得粉身碎骨的尸体暴露在众人面前?她本该像女王般盛装,饮下毒酒才对。为何会这样?"
这段文字与其说是桑木的想法,不如说是作者观点的代言。因为年轻貌美的女子自杀时,未必都会像女王般盛装饮毒。先生将其简单处理并单方面推进逻辑,这正是他独特的小说创作特征,也是我称之为观念游戏的原因。
文笔亦是如此,宛如观赏机械制品的切割玻璃,能感受到人工的精致与冰冷。但另一方面,因其缺乏抒情性,小说魅力略有不足。然而,对于习惯了当时质朴侦探小说的我们而言,先生的文字确实显得格外清新脱俗。
这种个性鲜明的创作特色,在其后期作品中亦有体现。继处女作两篇之后,先生于次年昭和二十七年六月的《别册宝石》新锐二十二人集中发表了《脱衣舞与我之罪》,同样好评如潮。此二十二人集与前二十五篇集性质不同,是包含悬赏获奖者在内的新锐作家竞赛,由江户川乱步、水谷准、白石洁、长沼弘毅、隐岐弘、城昌幸六位担任评委。朝山蜻一的《巫女》获第一名,大河内常平的《红月》获第二名,先生的《脱衣舞与我之罪》与土屋隆夫的《青帽子的故事》同获第三名。
当时,我从《宝石》编辑部得知,先生毕业于庆应大学工学部电气学科,是工学学士,因患肺结核长期居家疗养,单身,比我年长十岁左右。得知这一经历后,我恍然大悟。先生作品中独特的逻辑性和基于细腻神经的表达,终于有了合理的解释。我觉得这唯有理科系大学出身、长期闭门养病的人才能够描绘。
先生在同年《宝石》十二月号发表了《黑花》。该作深刻剖析了迷恋富家千金的青年K的心理两面性——英俊的他渴望拥有少女的美丽肉体,却因懦弱只能维持柏拉图式的爱恋。于是青年伪装成容貌丑陋的Q接近少女。奇妙的是,素颜时束手束脚的他,一旦改变容貌便立刻变得大胆,将少女拥入怀中。不知情的少女将K与Q视为两个不同的男人,不知不觉间同时爱上了青年的本体与分身——为K的心灵所吸引,为Q的肉体所沉溺,体验着性的陶醉。然而这种不自然的关系终究无法长久,最终走向破灭——嫉妒K的Q(实为K的分身)掐死了少女。
这可称为"一体两面"的悲剧,自史蒂文森《化身博士》以来并不鲜见。江户川乱步也写过数篇基于变身愿望的作品,但先生巧妙地表达了"愿丑陋者得幸福"的创作意图,这点值得高度评价。伪装手法虽显陈旧,读来有些不自然,但结局的讽刺反转——少女其实早已察觉青年的两面性——弥补了这一缺陷。由此可见作者构思缜密,毫无疏漏,堪称我最喜爱的先生作品之一。而从《黑花》开始,先生的创作风格中融入了浓厚的色情主义元素。
《看不见的足迹》(《宝石》昭和二十八年一月号)与《共犯者》(同昭和二十九年二月号)均挑战密室诡计,令人关注。但后者的诡计明显更胜一筹,构思精巧,读来饶有趣味。
真由理曾遭栗原灌醉侵犯,此后一直被纠缠。但自从爱上池本后,她对栗原萌生杀意,决心将其毒杀,于是前往郊外栗原的住所。然而窗户紧锁,她擅自从玄关进入,发现栗原的房门也上了锁。返回窗边的真由理向室内窥视,顿时惊愕屏息——栗原背部中刀身亡。她急忙报警,带着警察返回现场时,池本站在窗边,玻璃已被打破。据称池本与真由理错过,发现异常后破窗而入,确认了栗原的死亡。
警方排查了构成密室的所有可能性,却均不成立。室内无处藏身,门与地板严丝合缝,锁孔从内侧插着钥匙,窗户也无任何痕迹。即无法通过机械诡计构成密室。剩下的可能是:真由理站在门前时凶手藏在室内上锁,待她走向窗边时迅速从门逃出——这种触觉与视觉的双重锁定手法,但从现场情况看不可能实现;或是从内侧插着钥匙关上门自动上锁,但如此一来真由理理应能听到声响,这一可能性也被排除。
面对这起近乎不可能犯罪的密室谜案,先生运用心理手法巧妙破解。我虽曾使用过类似诡计变体,但先生的手法更为复杂精巧,令人叹服。这充分展现了他的才华,堪称代表作之一。
不过,查阅中岛河太郎的《战后推理小说总目录》可知,先生从出道次年的昭和二十七年左右开始,也陆续在其他杂志发表作品。尽管如此,当时称得上专业杂志的除了《宝石》外,仅有《侦探实话》与《侦探俱乐部》两本,新锐作家的发表平台仅限于这三本杂志,鲜少能被一般娱乐杂志采用。先生也是那个不幸时代出道的作家之一。即便如此,《山女鱼》(《侦探实话》昭和二十七年七月号)、《恋囚》(同二十八年一月号)、《奇怪的夜晚》(《侦探俱乐部》昭和二十八年十二月号)、《铁之门》(《侦探实话》昭和二十九年五月号)等佳作至今仍留在我的记忆中,难以忘怀。
我与先生的私交始于昭和二十八年左右。那是通过竹下敏幸主持的SR之会发行的业余同人杂志《密室》结缘。如今的SR之会仅出版月刊,但当时即便采用油印,关西与东京小组也交替编辑近百页的正式杂志。先生作为东京方代表,除创作外,对杂志编辑与小组活动倾注了近乎异常的热情。
那年九月二十日,东京小组第二次例会在先生家中召开,我受大河内常平邀请前往,这便是相识的契机。先生住在港区芝车町(现高轮四丁目)的二楼公寓,由身为花柳流日本舞踊名取的姐姐照料,姐弟二人生活。从临街大门进入,细长的私道通向玄关,孟宗竹的植栽营造出雅致氛围,至今记忆犹新。自那次例会后,我便常去他家拜访。
先生面容苍白修长,带着结核患者特有的透明感。身形瘦高,据说肺活量不足常人一半而无法大声说话,总是用女性般柔弱的语调交谈,正如从作品中想象的类型。记得初次见面时,他笑着说因长年居家疗养,几乎未曾外出,不见阳光,变得像豆芽菜一样。更令人惊讶的是,战后近十年,他竟不知银座、新宿已变成何种模样。
每次到访,总会被领进二楼书斋,坐在板铺地板的座垫上闲聊。他似乎极喜待客,总是亲自殷勤款待。记得曾品尝过他特制的即席汤——在咖啡杯里放入大量化学调味料,加酱油冲热水。他说这是每晚写作时必备的饮品,但实在难言美味。或许是深夜饥饿却不忍叫醒姐姐,作为寄居者的权宜之计吧。不过先生确实有些奇特之处。
他常自豪地说,不愧是电气学科出身的工学学士,解数学题比三餐还重要。尤其擅长几何,写作疲倦时便以解难题为乐。这也算是他的一大特点。
另一个记忆深刻的插曲是书斋桌上的原稿整理箱。那是带多层抽屉的箪笥式箱子,分类存放着二十至百页不等的原稿。据说接到出版社约稿时,便能按需取出交稿。对总是赶截稿期的我而言,这种严谨简直令人惊叹。
《于是两人死去》(《宝石》昭和三十年新年号)或许就是这样创作的短篇。这是我最喜爱的先生作品,其中新感觉派的独特灵感最为强烈,构思堪称完美。虽非《共犯者》那样的纯本格,而是倒叙推理,但精妙的情节与结局令人叹服。
某公司平凡职员与同公寓女性相恋,因与社长千金的婚事而视其为障碍。他计划用药物使女方皮肤出现类似麻风病症状,在心理绝望后提议殉情。让女方写下遗书后共同上吊,实则早已练习自救之法。然而在解开绳结时突然动摇,救下女方自己却窒息身亡。结尾男子垂死挣扎的场景悬念十足,堪称一绝。开篇采用神与侦探作家(其作品中常见角色)对话的手法也极具效果。
回想起来,昭和三十至三十四年左右,或许是先生创作生涯的巅峰期。但我与他的交往不过短短一年多。后来虽参加过几次《密室》杂志例会,但因本就抱着看热闹心态,渐渐不再出席,与先生也日渐疏远。不久后他结婚,因孩子健康问题迁居叶山,无法继续活跃的小组活动。《密室》杂志东京小组失去支柱后逐渐瓦解。
与此同时,先生的创作明显衰退。昭和三十四年在江户川乱步编辑的《宝石》五月号发表幽默小说《蒲公英物语》,全年共八篇;三十五年三篇,三十六年两篇,三十七年一篇,逐年递减。昭和三十八年起彻底停笔。
最大原因似乎是社会派推理的兴起磨灭了他的创作欲望。加之短篇稿费难以维持婚后生计,他转向外国电影配音剧本翻译,愈发远离小说创作。或许如前文所述,个性派作家本就难以长期创作。此后我便与他断了联系。
直到最近才得知他仍在世,作为导演从事电视广告与PR电影工作。偶然通话时,发现他对推理的热情未减,坦言"还会再写"。果然在昭和五十年九月号《幻影城》发表新作《放逐》,时隔十余年重返推理界。这部太空科幻作品虽风格突变,却融入对现代地球生活的讽刺,充分展现了新感觉派旗手的特色。由衷为他的复出感到高兴,并期待未来的创作。
原文作者/山村正夫(作家、评论家)
初出刊载 『幻影城』昭和50年9月
作者简介:
山村正夫(やまむら まさお,1931 年 3 月 15 日 —1999 年 11 月 19 日)是日本推理小说作家。生于大阪府,籍贯名古屋市。
进入名古屋市立东白壁寻常小学后,母亲便对他实施英才教育,要求他每天写一篇作文,积累的笔记多达 10 册左右。二年级时,因父亲担任 NHK 职员的工作调动,全家移居东京。在大井第一小学,他的作文广受好评,多次应征《少年俱乐部》的征文并获奖。之后考入东京都立多摩中学。
1944 年春,因军事疏散前往高知县高冈郡新居村,转入高知县立海南中学。初中二年级时,在酷暑中进行的严酷军事训练让他身体垮掉,休学一年。在此期间,他沉迷于结交的朋友家中的藏书,包括世界文学全集、大众文学全集、江户川乱步全集、侦探小说全集等。这段时间,他持续创作带有怪奇幻想色彩的短篇习作,还将冒险小说《骸骨岛》的稿纸整理成了册子。
战败后,经特例批准取消休学,他返回东京复学。由于东京都的居住限制,移居至爱知县名古屋市,转入爱知县立第一中学,与朋友共同发行同人志《玩具》。毕业于改制为新制高中的爱知县立旭丘高中,后又毕业于名古屋外国语专门学校英语科(现南山大学)。
17 岁在专门学校就读时创作的《二重密室之谜》,于次年 1949 年发表在推理小说杂志《宝石》上,由此出道。与此同时,他担任戏剧部部长,投身于学生戏剧活动。毕业后,1952 年前往东京,担任高木彬光的助手,同时为文京出版的月刊少年杂志《谭海》《侦探王》等撰写短篇作品。此外,他还成为剧团文学座的舞台技术研究生。此时,他成为侦探作家俱乐部中唯一的 20 多岁会员,得以亲近会长江户川乱步。
1953 年,师从作家丹羽文雄,学习纯文学。之后担任文学座的演出助手,1954 年退出该团。因文京出版倒闭,为筹集生活费,1957 年至 1962 年期间,他在内外时报社担任记者,先负责东京都内的警务采访,后常驻警视厅记者俱乐部,作为事件记者负责搜查第一课和搜查第三课的报道,在待命间隙坚持创作。此后,他作为专业作家,主要创作传奇推理小说,同时培养新人作家,在长达 51 年的作家生涯中始终活跃。
代表作有《汤殿山麓诅咒村》等。曾历任日本推理作家协会理事长、日本笔会理事等职。
由于早年出道,与众多作家有过交流,其回忆录《推理文坛战后史》全 4 卷成为研究推理小说历史的珍贵资料。
特长是将棋,拥有四段棋力。1999 年,因多脏器功能衰竭去世,享年 68 岁。 |